

《笔墨 ‧ 人生》随笔摘录
除夕夜鞭炮声不断,拜年的电话不停,久久不能入眠。凌晨三时许又醒来,远处依然传来零零星星的爆竹响,这个除夕人们的心境与往年不同,毕竟一个世纪就这样过去了!睡不着,便想起来画画。脑海里出现一片荒山寒岭,那是一个只属于我的世界,一个空灵、明净,被白雪照耀着的晶莹透明的世界。于是我悄悄穿好衣服,关上画室的推拉门,在这十几平米的房间里,我拥有了一切。天色大亮时,我已完成了两幅。来拜年的朋友说,这比我去年画的好,我想,或许在新的一年里,会有一些与过去不同的作品吧。
北方的深秋。坐在朝南的阳台上,听着诵经的录音,读看丰一吟写的《丰子恺传》,心里一片宁静。仿佛窗外是满山红叶,红叶丛中映出一角绿瓦红墙。我似乎看见子恺先生和弘一法师双双的背影,灰色的长袍忽隐忽现地飘忽在山间的小路上,他们低着头在说些什么呢?他们走远了,倏忽隐没在树林后面,但那飘拂的长袍却一直晃动在我的眼前。

深山何处钟 83cmx50cm 2002年作
偶写一石一菊皆在朦胧中,石上拓印之墨痕又恰似月影,整幅作品空灵而不简单,随意而又精到,达到禅的境界。巧的是偏偏这几日在服着中药,方得以药汁写菊,真乃天助我也。我从心底感激命运对我的恩赐,总是在我艰难之时给我以勇气,给我以意志,给我以成功。我当以三生相报。
早上醒来,窗外的天色凝聚在灰色的薄雾里,一整天人都觉得瑟缩打不起精神来。画室光线暗淡,只好看书,读《禅诗三百首》。天花板上突然一声响,是楼上骨碌碌落下什么东西,那声音发出一阵空荡荡的回响,随即归于一片沉寂。我的心里忽然一动,人生不就是这么一声,空空的,然后便是永远的沉寂?这一声仿佛掏空了我的心,使我恍然顿悟……
在中国画里,笔墨就是内容,把笔墨锤炼到极致,笔墨就成了作品的一切所在。齐白石笔下的一花一草,黄宾虹的一根线、一块墨、一个点,为什么令人百看不厌,回肠荡气?一根草,一块石头,奢谈什么内容、意义,是笔墨征服了你。你创造了一个笔墨的陷阱,别人就会掉进去。
有一次到朋友那里去看藏画,有趣的是谁都忘了画家生前怎么样,只看画得如何,这时候事情变得有点滑稽而可笑,因为新与旧不再重要,先与后也无关紧要,只有好坏、高低的差别,一切都清澈得一目了然,这才是事实的本来面目。
在这个信息时代,艺术发展到无奇不有的今天,在中国画领域里搞搞引进、融合、改良的做法显然已经十分肤浅和幼稚,“固守自己”或许又成为一帖清醒剂,但“固守”决非固步自封,这里面有个深刻性,有个机智性,谁能够深刻地认识问题的本质,然后充满智慧地去解决它,他就是一个超脱时弊的智者。
有人说我的作品一直没有摆脱表现自己的人生体验,也就是说一直在叙述自己的故事。是的。当一个艺术家不得不回避许多现实而迂回地表现自己,这个“自己”在某种程度上就有了广义的意义。自我表现不等于与时代无关,我们今天如此热衷于对徐渭、八大乃至石鲁后期作品的研究,恰恰缘于他们的作品真实地反映了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。人群是由个体组成的,阶层又是由群体组成的,当个人的作品代表了一个阶层,而这个人就具有了代表性,他的作品就有了时代的意义。时代性容不得半点虛假,虚假的作品早已被历史证明了是一堆垃圾。相反,代表先进思想的知识阶层,无论他们在作品里表现的仅仅是自己的痛苦、彷徨、悲哀、激愤,甚至自怨自艾、无病呻吟抑或玩世不恭、放浪形骸,至少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时代。对现实的不满与批判,永远是他们的历史使命,对自我的反思和宣泄也永远是他们自我净化的手段,这不啻是一个画什么和怎么画的问题。
唰唰唰,拿起笔来,又是这么几下子!这可怕的陋习,我诅咒道:是复印?是克隆?我想起那次访日,一位日本画家毫不客气地问我,为什么中国的大画家可以翻来覆去地画一样东西,而且一成不变,这是艺术吗?他脸色严峻,向我射来一道逼人的目光,我无法忘掉。还有一位收藏家问,我从贵国买了一幅名家的画,回来后发现朋友那里居然也有一幅一模一样的,我们为了谁真谁假争了半天。怎么可以这样?他摇着脑袋一脸无奈的样子,我无法忘掉。这是艺术吗?可怜,这样的“艺术”我们已经习以为常,甚至以为天经地义!靠这么几下子就可以一招鲜吃遍天,不断复制,财源滚滚,位高名重。难道这就是吾国的传统?!我感到羞耻!更感到悲哀!
(山阴剑文辑录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