谁能活得过时间呢?
横蛮骄奢的帝王将相不能够,自信飘逸的骚客隐士不能够,吃苦受累的农商工役更不能够,便是江海山川、草木百兽,也是不能够的,世间少有活得过时间的人与事。但是书画呢?倾注了真诚的情感,极尽了真挚的情怀,歌哭悲欢,风雪雷电,严霜酷暑,渴饮饥餐,以生命的力量,凝聚于毫端,心不能禁,情不可止,丹青横空,水墨斜出,成就了自己独立的艺术天地,他大概就能够与时间比肩,活在时间里,与时间共存共荣。
画家李世南,应该就是这样一个人。
我与先生认识在去年秋天的北京,初次谋面,却如三生之交,说起话来,无遮无拦,骂也骂得出来,讽也讽得出来,当然也有真诚的褒,也有真诚的赞,总之都是心里的话。事后回到西安,想我也真够放肆的,初见何至于斯?不过,我回头再想,一下子又想通顺了,真性情的人相遇,不如此,还有别的可能吗?而且是,我与先生本人虽然初次见面,但他的绘画作品,于我而言,有许多却是旧相识了。
《开采光明的人》、《老妪》、《李慧娘》等李世南的画作,我很早就阅读过了。那时候,我在扶风县文化馆任文艺专干,写了部《渭河五女》的中篇小说,被《当代》杂志于1985年3期头条刊出,让我小小的浪得了一点名声。我到陕西省作协开会,而陕西省美协也在建国路上的那个院子里。我来早了,找不到报到的地方,见一个房子的门开着,莽撞地进去,唯见一花白头发的老人,在一块板子上刻画。这位刻画人是修军,著名的版画艺术家。我给他说了我的情况,他倒了水给我,让我在他办公室先歇着。我又岂是一个歇得住的人,发现他刻画的板子前,有本打开的美术杂志,突出的一幅画就是《开采光明的人》。过去了四十余年,我不知修军当年刻的画版,可是李世南的画作?但我当时即被那浓烈的艺术呈现,感动得想要流泪。我以为画面上群像式的煤矿工人,生机勃勃,饱含着画家满腔的挚爱与激情。于是,在我的记忆里,李世南的名字便牢牢的扎根其中,不断的深刻着、靓丽着。
这是一个艺术家的笔墨啊!
从《开采光明的人》出发,李世南一发而不可收,许多令人神智亢奋,令人拍案叫绝的画作,如雷鸣电闪,如地裂风啸,成就于李世南的水墨世界,因此而有了我与先生初识时,在他北京的画室里,畅阅他大批画作的冲动与激赏。其时我的心里,仿佛有群山在呼啸,仿佛有阔海在咆哮,我在心里一遍遍的大喊快活。先生把他压箱底的《白屋系列》拿出来让我看了,把他《灯的系列》让我看了,同时还看了《风行》、《雨行》、《云行》三图,以及《孤行图》、《苦行图》、《地狱之门》、《剥蚀的灵魂》等,这一切,入了我的眼睛,便驻足于我的心里,成为我心的一部分,神笔灵韵,发蒙启智。
此其时也,总有一种声音,穿过北京浑浊的雾霾天,透过北京坚固的楼林,在我的耳畔轰响:疯子!疯子!!疯子!!!
谁是疯子呢?在李世南先生的画室里,还有谁佩“疯子”的高誉?也许只有他了。我相信这是天的声音,当然也是天的领悟,而且是天的发现。我在另一篇文章里说过,天是什么?天就是时间,人的所作所为,都在天的眼睛里,天在看,天是时间,时间在记忆。时间记忆的艺术家,差不多不仅痴,而且疯,西方世界的凡·高是,东方世界的徐渭是,他们都是绘画大家,是前无古人的代表,李世南先生跟着来了,他也是又痴又疯,我相信他如果没有这样的劲头,也就不会有他那些让人叹为观止的画作。
《老妪》是这样的,《老道》是这样的,《疯道人》也是这样的。听李世南先生说,1993年时,他病了,病中的他翻检过去的旧作,翻出了1982年时画的一幅老妇人像。这是个从他幻觉世界走出来的形象,当时他没法对其命名,搁笔后一直锁在柜子里。现在翻出来,他把画图挂在画室墙上,认真地端详了好几天,一个新的幻觉,接续上了前次的幻觉,他提笔题补了一段长长的跋文,并题名《老妪》,从而使之成为他代表作的一幅。
《老妪》和他后来创作的《老道》,还有《疯道人》等几幅作品,在情绪和情怀方面,有太多相似之处。画作无论是瞬间幻觉的捕捉,还是现实生活的敏锐发现,表现在人物的精神世界里,让人看到的,既是《老妪》的迷茫,又是《老道》的厌绝,更是《疯道人》的恐惧。我毫无道理的,要把李世南自己的绘画人物,要和他本人做一比较了。这是我在北京初识李世南先生后,又在西安再次拜识先生后的感觉。我为我的这个感觉而兴奋,同时又还非常慌乱。我没敢直面询问李世南先生,但我面对他的人物画,向画中人物询问了。我问询了《老妪》,你可是李世南的化身?我问询了《老道》,你可是李世南的精魂?我问询了《疯道人》,你可是李世南的重生?《老妪》、《老道》、《疯道人》都没有回答我,他们集体的以一种凝固的姿态,生息在李世南的水墨时间里,哪里会屈尊理会我一个俗人的问询。可我坚定地认为,他们就是李世南的化身,他们就是李世南的精魂,他们就是李世南的重生。
《老妪》、《老道》、《疯道人》们,结晶于李世南的水墨时间里,时间不老,他们和李世南一起不老。不过,现实里生活中的李世南,《老妪》的迷茫他有,《老道》的厌绝他有,《疯道人》的恐惧他也有。所以李世南要上路了,他不想迷茫,更不想厌绝和恐惧,但我不知,他在路上是否就不迷茫?是否就不厌绝?是否就不恐惧?
情况好像难说乐观。
他依然迷茫着,依然厌绝着,依然恐惧着……真正的艺术家,谁不是这样的呢?凡·高和徐渭,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代表,这与那些伪艺术家完全不同,他们活着时,总是那么热闹,总是那么繁华,可是身后,又常十分落寞凄凉,进而被时间完全彻底的遗忘掉。时间就是这么蛮不讲理,它以它独有的情怀和眼光,选择着它想记忆和不想记忆的人和事,热闹繁华的人事,被时间如粪土一般忘记,灰飞烟灭,而迷茫、厌绝、恐惧的人事,则被时间如珍宝一样牢记,鲜活灿烂。因为所有的热闹和繁华,都太虚伪,都太不真实了;而所有的迷茫、厌绝和恐惧,则都是生命本质的呈现,便是想装,也装不出来。
迷茫的李世南啊!厌绝的李世南啊!恐惧的李世南啊!从他成长的西安南下走了。
他可知唐时的韩愈、刘禹锡们,也是这么从长安南下走了的。韩愈、刘禹锡们的走,是被动的贬谪,他们在南下的路上,有了他们在朝堂上所不能获得的收获,他们进入了历史、进入了时间;李世南是自觉的放逐,主动走在南下的路上,自然也获得了他想得到的收获。无论贬谪,无论放逐,在路上原来如此奇妙,因为此,李世南先生不论到了哪儿,都没有停下不走的念头,他一直的走,像中国历史长河中被贬谪的韩愈、刘禹锡以及后来的苏东坡、黄庭坚一样,还有更后来的八大山人、石涛等等,他们是被动的,是自觉的,都无所谓了,李世南走啊走,从西安走到武汉,从武汉走到深圳,从深圳走到郑州,从郑州走到绍兴,从绍兴走到北京,今年春天,他则又走回了西安。我相信路上的李世南,归来,在西安,与他“长歌当哭”石鲁老师,会有更多灵魂的交集。不过,我要劝说先生,回来了就不要哭,你要笑哩。因为我想自私的给先生说一句:
把歌哭悲欢分给我们一些,让我们从你的水墨时间里,也能有一声歌哭的钟鸣,也能有一声悲欢的鼓乐!
[文章来源:陕西传媒网-陕西日报2015年10月16日]
吴克敬,1954年生,陕西扶风人。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,获硕士学位。西安作家协会主席、文联副主席。历任《西安日报》、《西安晚报》副总编,西安市文联党组副书记、副主席。2010年当选为西安市作协主席。在工作之余创作小说、散文、随笔300余万字,作品见诸多家文学期刊和报纸。曾荣获庄重文文学奖、冰心散文奖、柳青文学奖等奖项。2010年10月,中篇小说《手铐上的蓝花花》( 载《延安文学》 2007年第6期 )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(2007-2009)。